2011年5月29日 星期日

什麼人訪問什麼人﹕四維出世﹕拷問何謂好電影

(明報) 四維出世很着重電影是否真實和誠實。他在訪問中提到塔可夫斯基的《鏡子》,全片經過多次刪剪,最後以不按時序方式重新組合,但他說,這是一部非常真實,而且充滿詩意的電影。
今次是我首次用一問一答方式寫訪問稿,我覺得這樣比較適合。以下的答問,其實是兩小時對談的濃縮,當中經過刪剪,也有重組。

什麼人答?

四維出世(世)﹕念建築,愛電影,教授設計,「平民班房」的發起人。曾投身電影工業,電影教學的足迹遍及兆基創意書院、浸會大學及演藝學院

什麼人問﹕

公園仔(仔)﹕愛看電影,別人稱他為博客,他自稱是兩貓女的爸

仔﹕何時開始常常看電影?最初看什麼戲?

世﹕小學五年班左右吧,當時看很多港產片,也看荷李活片,如《大白沙》之類。

仔﹕哪時候開始看比較藝術的電影?

世 ﹕倒沒有很明顯的界線,不過有一些70年代的荷李活片,例如薜尼盧密的《電視台風雲》,我記得在初中老師會勸我們不要看,因為戲中的人太險詐,但這些戲第 一次看不大懂,重看時又會有新體會。到了中五、六時便覺得首輪院線的戲不夠,開始會去電影文化中心、藝術中心,看英瑪褒曼回顧展之類。

仔﹕何時開始寫影評?

世﹕是近幾年的事。在大學時有替《電影雙週刊》做義工,寫譯稿,也寫寫觀後感,是近十年才開始有一些自己的想法,而這類聲音比較少,所以才開始寫。
仔﹕這跟你開始教電影課程也有點關係吧,你的學生會看你的影評嗎?他們反應如何?
世﹕他們會看,不過他們比較認識我,對我的文章有較大反應的反而是那些不認識的人。
仔﹕我的觀察是,反應最大的往往是那些經常看戲的朋友。
世﹕的確如此,我也感到可能會傷害到他們的某些感覺。

文化水準 不斷低落

仔﹕訪問的源起其實是因為你寫了〈醒來吧,文化人〉,此文引起的迴響,你有預計過嗎?
世﹕我明白到會令某些朋友覺得難受,但我看到現在人們看電影的文化水準實在有不斷低落的情况,而他們本身是不自覺,也正因為這種不自覺,令我覺得有需要寫出來提醒。這也是我寫影評的目的。
《打 擂台》正是這個問題,如果你當電影是一種娛樂,看得高興就好,那當然無問題,等於你不會批評人家去了迪士尼玩得很高興一樣,但它是最佳電影,而且又深得文 化人認同,那你要問什麼才是好、才是最佳。回想一下最初幾屆的最佳電影,如方育平的《父子情》,你會質問為何香港的最佳電影會墮落到這個地步。
仔﹕你不認為這是一種「新不如舊」的偏見嗎?而且若拿《打擂台》跟你常提及的大師去比,也無法比擬吧。
世 ﹕不是偏見,的確是新片水準下跌了。我曾經看過很多港產片,也的確為香港的新浪潮感到過興奮,雖然到後來這浪潮沒有進一步的突破,但就算你拿《瘋劫》去跟 現在的港產片比較,也明顯是前者好得多。不過,新不如舊這個問題也不是香港獨有,歐美亦如此。新片也有好的,只是數目很少。
仔﹕如果像我那樣工餘時間有限,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看首輪新片,反正有很多好的舊片還未看。
世﹕如果你抱一個開放態度,你從一些經典舊片中得到的人生價值,的確比新片多很多。在80年代還未發明錄影帶前你可能沒辦法,現在你絕對可以自己選擇。
以電影誕生這百多年歷史當中,你每年去問影評人選100大電影,基本上都是70年代之前的電影,當中還有一大部分是黑白片甚至默片。那你就要問,究竟電影人在最近30年在做什麼,是以什麼心態拍電影。
仔﹕會不會是電影愈來愈工業化,導演要控制一部戲愈來愈難?
世 ﹕從來都難,高達在63年拍《輕蔑》,蔑視的對象就是製片家,及後他亦沒有拍大製作。還有丹麥的德萊葉,他也等了十年先拍到一部戲。問題是拍戲的人自己有 沒有堅持。香港可能是比美國難,歐洲可能會比美國較易,這是一個地方的文化水平問題。比如楊德昌,他有小野和詹宏志支持他拍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,又或 者像荷索最近的《忘夢洞3D》,法國人都不可以進入那個地洞去拍那三萬年前的壁畫,但法國文化部長是荷索的影迷,開了綠燈。你可以說是法國人對文化的尊 重,但無人說過你不可以到外面籌集資金。其實你要反問﹕為何香港導演不可以衝出亞洲。如果你要談藝術,藝術電影市場是無國界的,伊朗片、印度片,都可以找 到全球發行。

拍好電影 三個層次

仔﹕我以前訪問過張經緯,他提出過類似的經驗,他拍紀錄片不是商業製作模式,但有自己本身的資金和發行渠道,只要規劃得好,一樣有生存空間。
世﹕我認為要拍出好電影,有三個層次,一是眼能否看到什麼是好東西,二是手有沒有造出好東西的能力,最後是有沒有能力去堅持拍自己認為是好的作品。
比如你去看貝拉塔爾的《都靈老馬》,中途會有人離場,如果根本還未懂得欣賞何為好作品,第二、三個層次便是空談。香港最大的問題是大多數人「無料到」,身處其中自然不覺得自己有問題,但如果你去外國走走,你就會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。
仔﹕《都靈老馬》甚具挑戰性,有沒有一些較易入門的佳作你覺得可以推介給一般觀眾?
世﹕小津安二郎的戲一點都不難看。如果高達太難,希治閣、黑澤明應該可以吧,他們的戲就算多次重看,都可以發掘出趣味,原因是這些經典都對人有仔細的刻劃。因為真實,所以好看。
仔﹕你說《打擂台》是一部不真實、不誠實的電影,怎樣才算真實?
世﹕舉個例子,黑澤明拍《蜘蛛巢城》,他要三船敏郎騎在馬上說對白,一邊說,馬一邊掙扎的,很難拍,但拍出來就充滿真實感,很有生命力。我以前參與拍《和平飯店》,他們會讓演員坐在櫈上,只拍半身鏡頭。
仔﹕你意思是寫實的就好,像《打擂台》那樣比較天馬行空的就不好?
世﹕不是這個意思,費里尼的《八部半》拍得很夢幻,但都不離真實的,《2001太空漫遊》也是由真實出發的科幻片。在真實的太空中,是沒有聲音的,但你看《星球大戰》,聲效是一流的。所以費里尼說﹕「我是個說謊者,但我是個誠實的人。」真實與否,在於有沒有觀察過生活。
仔﹕我對《打擂台》的印象沒有那麼差,不過把電影提升到藝術甚至本土運動的層次,我是跟不上的。
世﹕藝術是對人、對生命、對身邊所有的事物的感通。一個社會的人們不懂藝術,會影響這個社會的人文質素,人文質素的高低,會直接影響他們參與的社會運動的層次。人們能否看穿導演有沒有說謊,跟他們能在政治運動中不受愚弄是同一道理,關鍵在於人文質素。
仔﹕我看你寫〈本月流水帳〉,其實你也看不少新片,見你邊看邊罵,我也替你辛苦。
世 ﹕的確辛苦,不過這做法有兩重考慮。最初我寫影評,是用一部較新的戲與一部經典作比較,例如我寫過《姨媽後現代生活》與費里尼的《卡比利亞之夜》,但往往兩部戲都並非公映當中,我覺得這樣下去也很難跟編輯交代。所以後來就將篇幅一分為二,一半寫我怎樣看電影,一半是應用我的想法到這些首輪新片當中。
我也知道有些人接受不到我的流水帳短評,但其實如果你有一直看我的前半部文本,你可以印證我的批評實非片面。
看大量新片也是為了我的學生,因為他們就是看這些戲,我要跟他們討論,也得先看過才成。

建築與電影的關係

仔﹕你讀建築出身,對你看電影會否有什麼影響?
世﹕非常大影響。因為畫面的美學,直接影響觀眾的興趣。美學有框架、有理論,當有一定的標準,好的導演都有這方面的觸感。
比如說武打場面,李小龍的電影受人欣賞,因為他本身是個武術家,這些場面是他自己的原創,現在你看到《打擂台》的武打場面,則是參考邵氏的舊片,所以有形無神。
當 然,有些導演是先天優勢的,例如法國的新浪潮跑到街上拍出《四百擊》、《斷了氣》,某程度上是巴黎的城市規劃本身就充滿美感。黑澤明、小澤拍戲時本身就有 自己的一套美學框架,而這套東西,是源自對歷史和真實生活的考究,所以他們可以拍出自己獨有的日本文化,然後西方人會非常欣賞,因為西方人學習不到,也抄 襲不來。香港如果要拍真正的本土電影,其實是要深入了解本身的文化,然後將當中的素材轉化成創作的一部分。

仔﹕華人導演有哪個可以做到?

世﹕楊德昌很接近,侯孝賢水準則不太穩定,他拍60年代可以,千禧世代則有點失準。內地的話,我當年看《黃土地》是很震撼,當然後來就變了樣,所以作者論其實沒有死,有些導演你不會回頭再看,正正就是作者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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